我印象中的王海成，总是戴着一个猫耳耳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安静地看着手上的书。采访当天，王海成一如既往地随身带着一本书，这天他看的是《血、汗、泪：世界钻石争夺史》，上面贴满了用以标记的绿色索引贴。

　　王海成是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2020级的学生，主修社会学。和绝大多数人的研究兴趣都不一样，自大一起他便开始研究恋爱关系。

　　从大一下的学术灵光到大四的毕业设计；从大学生异地恋到高中生早恋，这是一段关于爱、距离与成长的探索。

　　很多时候，社会学研究都始于一个困惑、一次对日常琐碎生活的好奇。对大一的王海成来说，他最大的困惑来自一次偶然的朋友圈观察：不少高中时期在一起的小情侣进入大学后突然分手了，但有两对异国的情侣关系却异常稳定。

　　为了进一步验证并分析这个现象，王海成在校内搜集、统计了一批数据。结果发现，情侣的情感稳定程度和距离呈U型状态，即情感稳定程度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下降，但到达一定距离峰值后，情感稳定程度会逐渐回升。

　　但王海成后来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自选择偏差：两人即将异国相处，但仍然没有选择分手的情侣，或许情感稳定程度本来就比较高。带着这样的假设，王海成不再采取数据分析的方法，而是真正地和人接触交流——做访谈。

　　从大一下到大二结束的三个学期里，王海成前前后后访谈了七十多对情侣。最终发现异地恋难题主要归结于两点：期望管理和安全感。

　　期望管理指的是对见面频率和见面可能叉评估过后的期望值，当伴侣身处相近的城市，期望可能过高，导致失望；而相隔遥远时，难得的见面则可能带来惊喜。

　　安全感指的是人们对于信任和知晓程度的需求，“我以前会觉得只要给足对方安全感，让对方相信你一个人在外面不会有‘乱花丛中过，片片叶叶都沾身’的情况就可以，但我后来发现人们对于信任的需求不是一种单纯的需要，是一种没有上限的焦虑。”这种不断的寻求更多信息和保证的过程，最终可能导致关系破裂。

　　在研究完成后，王海成和这群研究对象仍然保持着联系：“我跟其中很多人现在都还是挺好的朋友，他们有时候吵架还是会来找我帮忙传话。”

　　但彩云易散琉璃脆，异地恋的关系，有些时候实在得像溪水流过石头，但更多时候虚无得像瀑布坠入黑洞，有一股令人颤动的离心力。

　　完成持续一年多的异地恋研究后，王海成发现自己对大学生的恋爱已经不再好奇了。

　　“也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阈值提高，我觉得没有那么有意思了，而且人见多了之后，你会发现大家的同质性很高。一般来说我现在做一个研究，有十五到二十个人左右的深度访谈材料就差不多够了，再往上也基本不可能获得新的可能性了。”

　　“我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是研究大学生恋爱的，本来在打游戏的同学们一听到‘恋爱’两个字，都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结束之后，很多人找我要了联系方式。后来有一天半夜十一点多，我收到了一个小男生的消息，问我：‘哥，你有没有在管教比较严格的高中里传纸条的经验？’。”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王海成当机立断地联系A高中的教导主任，顺利成为该校的实习生。

　　“名义上是教书，实际上是在做研究。当时我主要是在村里做一些跟老龄化相关的东西，另一方面研究高中生早恋，试图从早恋出发，看个体如何在一个特别方正的条条框框中越过这些规矩，这也是我毕业论文的选题。”

　　在毕业论文的引言，王海成描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对高中情侣因为分属文科和理科班，平时没有机会说话，于是选择用“特工”式传纸条的方式来谈恋爱。

　　他们学校有一些绿箩盆栽，为了防止绿箩被冻坏，校工会在冬天的晚上，等学生们都走了之后将绿箩搬到教室，第二天再搬出来。

　　男生放学后会故意留在教室，等校工把绿萝搬进来后，悄悄把纸条插在绿萝里再走。第二天，女生会赶在绿箩搬回原位之后、同学们吃完饭之前回到教室，顺手从滤盒中抽出纸条。

　　这样的秘密传递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某一天风特别大，将纸条刮了出来，又刚好被女生的班主任捡到，方才东窗事发。

　　最直观的例子就是体育课上，如果有个男生体力不支晕倒了，女生是不能去扶他的，只能是别的男生或者老师去扶。但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王海成笑着说：“你也看到了，这些小孩有着非常丰富的躲老师的技巧和智慧，真的是高手过招。”

　　在研究逐渐深入的过程中，王海成发现最有冲突的部分在于家长跟老师一番讨论后，对自己孩子早恋的默许。

　　如果说高中生是带领王海成进入早恋这个研究领域的“看门人”，那么站在更暗处的学校和家长才是王海成研究发现的重点。

　　“首先，学校的管制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严格，很多时候规章制度虽然存在，但并未被事实执行。其次，孩子们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想法，高中生并非我们印象中只知做题的机器，比如在写周记，或者是语文课作业时，他们会在里面抄几段喜欢的歌词，表达自己的感受。最后，相比起强求小孩成龙成凤，家长可能更关心孩子的个人感受。”

　　通过对高中生早恋现象的观察，王海成认为，家庭某种程度上是人们突破森严规范的一种内驱力：“我们以前会觉得监狱式的管理体制有效，是因为好像每一个人都会主动接受它的规训。但是特别是中国人，家庭是一个非常强的不在场力，它会给大家一点内驱力，去尝试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入学之初，王海成想学的其实是经济学。“我那会儿没想着学社会学，选了一堆经济学的课，还做过一个用理性决策模型分析游戏用户充值偏好的研究课题。后来一是我的数学不好，二是我发现我用模型做出来的东西，跟很多现实意义上的经验完全没有关系，只是一个胡乱的预测。于是我开始思考，我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对王海成来说，那些真实而具象的事物、正在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我想研究的实质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核心问题在于在一个陌生人的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何以可能。很多婚姻关系都是靠强制力在维系，但它是不可持续的，我们需要找到一种人类从心底里愿意去和别人共享一段生命的某种情愫或者推进力。包括我最开始做游戏充值也是，其实我在乎的还是同一件事，只不过那时的我在用经济学的方法来思考。”

　　当时的他刚上完晋军老师讲授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课程，由于课上没有提到书中关于婚姻和家庭的内容，所以王海成重新回头读了相关章节。“有一个判断对我的启发很大：当代婚姻的不稳定性往往源于人们都在高速地游移，以前我们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家、一个根据地，但现在人们更倾向于随地扎寨、随遇而安球盟会APP下载。在这个意义上，可能婚姻和家庭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在大学校园里，婚姻和家庭都像是象牙塔外的一团乱麻，等着孩子变成大人，出门迎接现实世界。在走出象牙塔之前，我们蹒跚学步，练习着如何进入和经营一段亲密关系。这就是王海成选择研究的问题——在各种议题里最不严肃，也最“好玩”的恋爱关系。

　　事实上，情侣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问题都未必是个体的困境，社会环境也在发挥一定作用，这也是为什么王海成选择用社会学来研究恋爱。

　　“很多时候其他学科在分析亲密关系的时候，都会忽略人际关系背后的社会因素。比如一对情侣吵架时，可能别的学科会觉得只要积极沟通就好了，但其实不沟通可能是因为忙得没有精力和时间，而忙的原因可能是制度性的，比如‘996’等。我认为一段关系中存在着很多场外力量，如果把这些事都简单地归结到个人身上，说只是因为ta不够爱我，我会觉得不太全面。”

　　王海成毕业论文的致谢草稿中拟了这样一段话：“社会学推着我和这个时代狭路相逢，在与它接触的过程中，我少了很多怨天尤人和义愤填膺。也许正是社会学让我学会了在别人的立场上理解他人，也是理解自己。”

　　社会学的底色是理解和包容，我们时常宣扬人的主观能动性，但却无法否认，宏观的环境对人的行为也有着不可抗拒的影响力。很多事情都有两面性，这个世界需要不同的解读视角。

　　很多人都好奇，研究恋爱有没有对王海成本人的爱情观产生影响，他的答案是有。

　　在开始研究之前，成长在幸福家庭里的他有一对恩爱开明的父母，对亲密关系有着偶像剧般的理解：“我可能会有一些刻板印象，觉得男生应该照顾女生，两个人每天都要粘在一起，扒都扒不开那种。”开始研究之后，王海成坦言自己不再相信爱情：“真的会有影响，我本来还是相信的，现在确实不相信了，还是研究有意思。”

　　但与此同时，他对亲密关系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现在觉得谈恋爱最重要的是人一定要保持自我的健全，不能因为谈了恋爱，就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改造一遍。很多人在刚进入大学的时候都会为了恋爱而恋爱，但在谈恋爱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而且喜欢的还得是那个人本身，而非ta身上的某些头衔。”

　　其实王海成对爱情也并非毫无想象：“我现在觉得一个比较好的关系，就是两个人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起，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东西就很好。”恋爱关系有很多种形态，有火星撞地球的热烈，也有细水长流的宁静。人类与AI搏斗的一生就在眼前，在它进化得七情六欲俱有之前，我们最珍贵的，始终是汩汩流淌的情绪和感情。

　　从2022年10月开始，王海成在自己的朋友圈开设了一个“走近嗑学”栏目，记录自己在校园内看到的情侣相处小故事。他就像一台永不关机的恋爱关系记录仪，路过每一个幸福的人间好景，看人在春花烂漫时如何努力抓住伸来的手。

　　有一句早被说烂的话：“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看透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当英雄未必是每个人的梦想，但仍然祝愿每位读者，都有走进亲密关系的勇气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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